马尔克斯《百年孤独》中的一句话：“成年人的孤独，就是悲喜自渡，而这也正是我们难得的自由。”如果用马尔克斯这句话形容太白山，即刻便会抓住太白山的本质——山的孤独以及它的悲喜自渡。
之所以这样说，是因为太白山旅游区管理委员会主任张新林告诉我——太白山是中国内陆青藏高原以东最高的山峰。就海拔高度言，太白山比名气更大的长白山足足高了1000米；比泰山更是高了2000米。在青藏高原以及著名的胡焕庸线以东，太白山独孤求败，悲喜自渡。
张新林主任介绍太白山时，我没有告诉他的一个秘密是，将近二十年前，关于太白山的第一本摄影作品集《太白山》画册出版时，那本画册的序言是我写的。因为时间太久，我已记不清自己当年是如何评述太白山的，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和张主任旧事重提。
而今，再写太白山，我该写什么？陈廷焯评辛弃疾词，说其词“气魄极雄大，意境极沉郁”。倘以此言评太白山，似不为过。太白山以一己之力，分出了苍凉和凄凉的界线。它的沉郁之中，苍茫，苍然，苍凉，样样皆在，却无凄凉之处。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的情调，不适合太白山。
陆游说，挥毫当得江山助；杨万里说，山中物物是诗题。太白归来，总想写些什么。前几天也的确在朋友圈写了太白山，但意犹未尽，于是又写了这一篇。
唐代岑参说——天睛诸山出，太白峰最高。当我们乘车从海拔620米的太白山入口处曲曲折折地一路攀爬了近40公里山路，到达下板寺时，我们也同时跨越了暖温带、温带、寒温带、亚寒带、寒带。从下板寺乘缆车到上板寺的天圆地方处，一下缆车，赫然一座雪山。当我凝视雪山时，随行的朋友给我拍了张背影照片并告诉我，雪山左边是北方干燥气候，而右边则是南方湿润气候。由于雪天封路的原因，我们并没有走到大爷海、拔仙台等处，但对太白的气质，已经心领神会。
前两天，我在微信朋友圈写下这样的文字——就地理方位来说，太白山与长白山，都属于北方。但较之北国的长白山来说，陕西太白山属于“南方”。其实，无论太白，还是长白，它们都是需要以冰雪来充满一生的山，它们都有神的意味。
登顶太白后，我长出一口气，然后满怀深情地对同学说，神的天空，鹰在盘旋。同学看看正在抒情的我，不无讥笑地说，先别激动，那盘旋的鸟有些像乌鸦！闻其所言后，我仔细看了看山顶天空里那几只通身黑透的鸟，试图辨别一二——就体型来说，那些鸟的确像乌鸦，但其飞行姿态又绝似黑鹰。究竟是鹰本身还是乌鸦在太白山上进化成了鹰，我吃不准。唯一确定的是，在太白山上，即使乌鸦也在向鹰的形象进化。
从华阳古镇到黄柏塬，天堂抑或上帝花园类的称誉，都偏重于色相，属于尘世眼目之娱。而太白山就不一样了——在太白山，尤其是登顶之后，那种震撼心灵的大美，是宗教级的，有神的意味。在华阳古镇和黄柏塬大箭沟，随便一处，都可以放浪形骸，肆无忌惮。但是，这一切，在太白山不行。
我注意看了一下同行的同学及其家人。大家都在太白山上变得小心翼翼。他们的谨慎，就如行走在寺庙一样“缓步轻声”。这样做，不是害怕一不小心触了天条，而是缺氧。由于氧气稀薄，每个人不得不因此放慢、放轻自己的脚步。
诗评家陈超生前写了一篇《“精神风景”格物学》。其所谓的“格物”一说，来自《礼记·大学》——“致知在格物，物格而后知至”。“格”字的字义，在这里是“推究”的意思。抛开陈超的“精神风景”，回到太白山，不难发现，太白山所具备的风景，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“精神风景”。虽然他的瀑布、泼墨山等景点都有可圈点处，但其更多更大的美是精神风景。它所携带的古典性“遗物”——地球上面积最广袤的第四纪冰川——“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景物，一种被彻底放弃的生活”，与现代性“胆汁”——黄色的冷杉等，焦灼共生。
当我们从七彩斑斓的华阳古镇和黄柏塬进入太白山后，才真正明白太白山的魅力——日光七彩，融于一白。很早以前，就读过叶嘉莹谈古诗的《诗馨篇》。记得在这本书里，叶老评陶渊明诗时，用的题目就是《日光七彩，融于一白》。的确。赤橙黄绿青蓝紫，七种颜色，丰富至极。但这么多、这么丰富的颜色，在太阳光里，只呈现为一种白色的事实提示我，大到一定程度，就会回到“无”，回到庄子的哲学——大象无形，无色。巧的是，太白山的“太”，就是“大”的意思。大象无形，大方无隅之外，太白山是一座具有精神指向或曰“精神风景”的山，读懂了太白山，也就明白了自己的“精神风景格物学”。
喜欢“风景格物学”的说法。朋友圈下一篇文字，我将格的“物”，不是山，而是别样的风景——一所不得不说的酒店。这所酒店就是太白山脚下的“無山居”。去太白山，不去無山居，就如读诗词，只读豪放词而跳过婉约词，少了精神风景的丰富与细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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