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集 祈福天下
【字幕】 陕西眉县钟吕坪村
【解说】
已经四十多天滴雨未降了,关中大地一片焦渴。
清晨六点,眉县东干渠钟吕坪村段,村民们早早就在这里守候了。这里是关中平原的边缘,背后就是连绵百里的太白山。因为地势较高,无法引渠水灌溉,村民们只能一车一车地拉水抗旱。
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间,老吴有点儿着急,按照这样的速度,一天只能拉十几车水,对于他家的六亩多地来说,实在是杯水车薪。
关中平原旱灾的历史可以追溯到3000年前,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《诗经》里的一首《云汉》,记录了有文字记载以来最早的一场关中大旱:“天降丧乱,饥馑荐臻”,“旱既大甚,涤涤山川,旱魃为虐,如惔如焚”……
这场从公元前828年一直到公元前822年,持续的七年旱灾,带来的结果是“周余黎民,靡有孑遗”。
史料记载,西汉230年的历史中,关中地区就发生了31次大旱灾,每一次都是饿殍遍野、赤地千里。
而1929年的一场冬春连旱,仅仅9万人口的眉县就饿死了29000人。
【字幕】2014年8月2日 陕西眉县清湫村
再过五天,就是庙会的日子。老樊准备把今年的庙会办得热闹一些。
连续三年的太白庙会,今年是最后一年,又赶上多年不遇的大旱,老樊决定上一趟大爷海。
清湫太白庙是太白山下现存最古老的道观,始建于700年前的元代。
庙里最珍贵文物的是这两通石碑。这通石碑记述了1778年,也就是乾隆四十三年,农历五月的一次成功的祈雨过程,而这通石碑上镌刻的则是乾隆皇帝为了庆贺这次祈雨成功,御笔亲题的《谢雨诗》。
当然,今天的人们早就不会把能否降雨寄托在神灵身上,但是老樊觉得,既然祈雨在历史上确实存在过那么多年,作为一种传统民俗,不妨去实践一下。
山有多高,水就有多高。
从中国东部大陆的最高峰——拔仙台上向下俯瞰,三面镜子似的高山湖泊,散落在层峦叠嶂的山峰周围,人们把它们分别叫做“大爷海”、“二爷海”和“三爷海”。在当地,“海”的意思就是湖泊,而“爷”,则是指“太白爷”,也就是掌管太白山生灵万物的神仙。
高出海平面3590米的“大爷海”是典型的高山气候,全年没有夏季,春、秋两季也十分短暂。每年的十月中下旬,漫长的冬季早早就来临了,湖面开始结冰封冻,直到第二年的六月中下旬,冰雪才会逐渐消融,全年的不冻期仅仅四个月。
花开时节,大爷海仿佛换了一张面孔,处处生机勃勃、缤纷灿烂。
高山草甸把灰褐色的山坡妆染成绿色,各种不知名的小花抓紧稍纵即逝的温暖,竞相绽放着自己短暂的美丽。湖面波光粼粼,湖水清洌可鉴,被称为“净水童子”的白顶溪鸲也出来觅食……
也只有这个季节,色彩斑斓的大爷海才会出现一阵小小的喧闹。
来自全国各地的驴友、游客们有的在水边游玩、赏景;有的在为最后的冲顶积蓄体力;也有人宁愿冒着夜间零度左右的寒冷,在水边安营扎寨,为的是体验高山宿营的乐趣……
大约7000平方米面积的大爷海,在高山湖泊中并不算太大,20米左右的水深,也算不得深不可测,但令人惊奇的是,无论天旱天涝,大爷海始终保持一定的水位,“终岁不涸不溢”。
西安碑林博物馆第四展室的入口处,竖立着一通高大的石碑。
每次带领游客参观,讲解员杨烨都要特别介绍一下这块与众不同的石碑。碑面上镌刻的不是常见的诗文,而是一张地图,绘制于150年前的《太白山全图》。
【同期】
杨烨:太白山呢,因为它主峰的太白积雪终年都不会化,现在它整个山头是白的,这个处理我们很吃惊,云海是白的,山头是白的,令人很吃惊。
公元1697年,清康熙三十六年,陕西观察使贾鉝奉旨登山祈雨。甘霖遍洒之后,贾鉝大喜过望,他意犹未尽,便根据沿途所记,亲自绘制了这张地图,以作纪念。并令人刻碑立于清湫太白庙前。后来,这块石碑辗转流离,终于被碑林博物馆收藏。
根据碑图记载,清湫太白庙距离太白山顶峰180里,是上山的第一道门户。
今天,老樊前往大爷海的道路,与150年前贾鉝绘制的线路几乎完全一致。不同的是,平坦、宽阔的盘山公路和上山索道,省去了大半路程。
一同前往大爷海的六位村民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,平均年龄超过65岁。剩下的十公里山路,是相当艰苦的旅程。眼前这2000多级阶梯,相当于100多层楼的高度,已经是最容易走的路了。
75岁的老樊走得不紧不慢,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年轻人差,因为,在这条路上,七八十岁的老人相互搀扶着,一步一步登上大爷海,甚至拔仙台的朝山客,每天都可以见到很多。
登山路上,老樊并不知道的是,这天上午,气象台发布了关中平原即将大面积降雨的天气预报。
海拔3300米的拜仙台,是前往大爷海的必经之处,在这里驻足观看太白云海,是每一位游人的必然之选。
路过这里的时候,老樊并没有停留,因为前面还有更远的路程。老樊如果知道1000年前,苏东坡就是站在这块突兀的巨石之上,祈祷上苍,求得大雨的话,他一定会停下来祭拜一番。
公元1063年,26岁的苏轼受朝廷诏命,到凤翔县担任“签判”,也就是文书之类的小官。
一到任,苏轼就领到了一项紧急差事:赴太白山求雨。
这部《苏东坡传》,被誉为20世纪四大传记之一。林语堂先生不惜用大量的笔墨,生动地记述了这次祈雨:
苏东坡和宋太守前去迎接“龙水”,把“龙水”放在临时搭建的祭台上,随即念了一篇祈雨文,这篇祈雨文和其它的祭文至少还保存于他的文集里。
仿佛是有求必应,暴雨降落,乡间各地,普沾恩泽。……小麦、玉蜀黍枯萎的秸茎又挺了起来。
现在欢声遍野,但是最快乐的人却是诗人苏东坡。为纪念这次喜事,他把后花园的亭子改名为“喜雨亭”,写了一篇《喜雨亭记》,刻在亭子上。
今天,喜雨亭和苏东坡撰写的《喜雨亭记》石碑,依然竖立在太白山西北90公里凤翔县的东湖之中,供人们游览参观。
起风了,不一会儿,下起了小雨。
“一日历四季,十里不同天”,这是对太白山气候准确的描述。
人在山下时,还是风和日丽,艳阳高照,没走到半山,就狂风骤起,大雨滂沱。这样的状况,经常跑山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。
而山上气候变化的速度更是难以预料:几分钟前还是晴空万里,忽然间就乌云压顶,雨打山头。
老樊对突然的天气变化早有准备,他们简单的背囊中,雨衣是必备的用具。老樊清楚地记得,村里太白庙的一块石碑上清楚地刻写着一句话,在“去天三百”的太白山,“山下军行,不得鼓角,鼓角则疾风雨至。”这是在警告人们上山时不得大声喧哗。
这一近乎神话的说法究竟是否成立,还有待科学家们进一步验证,但瞬息万变的高山气候,在过去百姓的眼中的确神秘莫测。为了迎合“太白爷”的脾气,大家约定俗成,避讳在山上直呼“风、雨、雷、电”等自然现象。直到现在,民间还有老人把风叫做“微微儿”,把雨叫做“洒洒子”,叫雾为“神帐子”,叫雪为“面洒子”。
大爷海,平静如镜。似乎在静静地等待着朝圣者的到来。
十公里山路,整整八个小时的步行。老樊一行人到达的时候,天居然放晴了。
老樊决定亲自把“神水”灌进带来的瓶中。这是75年来,他第一次与心中的“圣湖”、“神水”如此贴近。此时此刻,老樊有一些情不自禁。
这是来自天上“海”里的“神水”!它们用自己的全部,滋润着干渴的大地,滋润着百姓的心田。
雨下得越来越大,肆虐四十多天的旱情解除了。
白色是太白山最重要的颜色之一。海拔3350米以上的高山区,一年之中被积雪覆盖的时间长达8个月。8月,关中平原燠热难当,这里就开始降霜;10月,山下秋雨绵绵,山上已然雪花飘飘。
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”。
太白山的冬季漫长而又孤独。动物们纷纷搬家,到浅山区去过冬。仅容一人通过的山道,早已被积雪掩埋了踪迹。平均零下20-30摄氏度的酷寒,让守山人也早早撤离到山下。
而此时,关中平原的人们正开始迎接新年。
“腊月二十八,把面发”。
这几天青化乡咀头村的张引全心情特别好。手上在包着过年用的糖馍,心里早已经飞到了村委会前的场院。徒弟们从全国各地回来了,“高跷赶犟驴”又能耍开了。
作为陕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“高跷赶犟驴”的传承人,53岁的张引全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踩着高跷登台表演了,他把希望寄托在村里的孩子们身上。
可是让老张无奈的是,这些年,村里已经留不住孩子们了,上学的上学,打工的打工,只有过年,他们才能从全国各地回到村里聚在一起。也只有这时候,高跷赶犟驴才能耍得起来。
一整年没有上高跷,孩子们的技艺确实有些生疏了,老张心里有一些着急,这些天已经有好几个村子找上门来,想在闹社火时请老张带着“犟驴队”去露上一手,老张还没有应下来,他可不想已经演了100多年的“赶犟驴”在自己手里给演砸了。
和锣鼓秧歌、旱船竹马一样,最初《高跷赶犟驴》也是社火游演里的一支队伍,直到民国初年,才逐渐演化、定型为可以单独演出的节目。
虽然只是一个民间表演,但《高跷赶犟驴》对表演者的要求很高,需要从小就打下良好的功底。演出中倒地、劈叉、打滚儿、起跳、腾空,翻跟斗等绝技,更是对身体力量和柔韧性有着非常高的要求。
半天练下来,孩子们终于找回了一些感觉。老张稍稍松了口气,他决定年前这几天每天都要加练。
赶集了!
腊月二十三到大年二十九,一连七天,槐芽集市从原来的逢双大集改成了天天大集,周围几个乡镇的老乡们都赶到这儿来办年货。
相传汉朝时,一棵古槐树在隆冬季节突发绿芽,百姓们以此为风水宝地,争相迁居到古槐周边,这样,慢慢地就形成了村庄,槐芽镇也因此而得名。
楼观塬村的姜兴建一家准备今天就把年货全都置办齐了,为了不拉下啥,细心的老姜还特意列了一张单子:闺女在西安读研究生,学习辛苦了,买只鸡补补!老伴儿喜欢吃鱼,来两条大的!
这一年,老姜家的猕猴桃收了三万多斤,刨去成本,净赚了6万多块,农闲时,自己上山采草药、帮人打零工,还给登山客做向导,算下来,也有七、八万元的进项,这是一个不错的收入,老姜很满足。一年十多万,太白山下的普通农户大多也都有这样的收入。
所有的人都和老姜一家人一样,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,每个人的心里都荡漾着快乐。这是真正的快乐,是真正发自心底里的笑容。
今年,又是一个热闹红火的西府大年。
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夜,还一直下。
瑞雪兆丰年。这是这个冬天渭河两岸迎来的最大的一场雪。800公里的渭河,流到这里的时候,河面变得开阔起来,这样的天气,只有不惧怕寒冷的野鸭子在水面畅游。
东起函谷关,西到大散关,南依秦岭,北至北山,3.4万平方公里的渭河平原,自古以来被称作“关中”,千百年来,这里“田肥美,民殷富……沃野千里,蓄积多饶”,“此所谓天府,天下之雄国也”。
茫茫大雪中,中国历史上最早被称为“天府之国”的八百里秦川,迎来了新年。
昨夜开始的一场大雪刚刚停下,喧天的锣鼓就把村民们召集到村口的戏台前了。三天的社火,今天是最后一天,最精彩的节目即将上演。
西寨村,太白山下,关中平原普普通通的一个村落,南依秦岭、北眺渭水。连续几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,村民们都希望今年的社火能闹得更加红红火火。
闹社火,自然少不了唱大戏。村里下了本钱,请来了眉县剧团到村里连唱三天,这可是件不容易的事儿。不过压轴的节目当然还得是《高跷赶犟驴》,省上的非遗项目,一年也看不上一回。西寨和咀头是邻村,能请来“犟驴队”,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。
毕竟一整年没有登台了,张引全还是有些紧张。后台化妆的时候,生怕徒弟们更紧张,老张便不再说戏,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整理戏装。
每次上台前,老张都亲手为爱徒绑高跷,他觉得这样不用说话,徒弟们也都能明白他的意思。
《高跷赶犟驴》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关中平原的民间生活故事:老少两对夫妻骑驴出行,在狭窄的板桥上相遇,互不相让,导致驴惊脱缰狂奔,驴跑累后又使性子卧地不起,直到最后双方握手言欢,互帮互助,这才平安过桥。
关中秦人,驴犟人更犟。《高跷赶犟驴》用夸张的表情、惊险的动作、诙谐幽默的情节,紧紧抓住“犟”这个性格特征,关中百姓看起来自然、亲切,就像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儿。
从民国起,这个节目一代一代传下来,已经上百年了,村里的老人们,已经数不清看过多少次了,可是每一次,大伙儿都还是看得这么专注,笑得这么开怀。
汤峪口终于迎来了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一天。天气阴冷,但前来参加新年社火的乡民依然络绎不绝。
所有的人都来了!所有的人都汇聚在这已经显得狭小的广场。
忘情的人们,用最虔诚的诵唱,祈求来年风调雨顺、五谷丰登;忘情的人们,用最喧嚣的锣鼓,祝福祖国富强、人民安康。
这是对祖先的感激和景仰,这是对祖祖辈辈生于斯、长于斯而又葬于斯的厚厚黄土地的崇敬和膜拜,这是源自于上古先祖而又渗透在他们血液里的对自然的敬畏和仰望。
这份无法融化的浓烈情感,一如他们身后倚靠着的这座大山,虽历经亿万年的风雨雷电、冰雪寒霜,却依然傲然挺立,生生不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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